那天訪問黎耀祖博士,真令我有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」的感慨!他樂意分享人生種種經歷,無論高低起跌、倒楣幸運,無不引人入勝。在求學佛法路途上,他一往無前,深入經藏,把佛教義理、歷史、諸宗派思想發展變遷讀過通透明白。他講經教學數十年,面對過無數提問,可謂身經百戰,難怪對於我的問題都能夠一一圓滿解答。
修讀碩士如遊戲人間
黎博士先是攻讀廣州中山大學哲學碩士(宗教專業)、南京大學哲學博士(宗教專業),然後才修讀香港大學佛學碩士和香港中文大學哲學文學碩士。原本他覺得讀到博士學位已經足夠,不過當年受到永惺長老鼓勵,就陸續修讀了之後兩個碩士課程。
由於四個課程都是宗教哲學範疇,很多內容都有重複,所以在最後兩個碩士課程黎博士讀得分外輕鬆。他分享了一些有趣感想,例如港大佛學碩士的特色是英語授課,他要做的事情是將自己已經懂得的寫成英文。「例如凈因法師有個佛教與社會課程,其實即是講人間佛教。這課題的概念我早已成竹在胸,隨時可以寫三萬字,只不過在港大要寫成英文罷了。港大佛學課程有幾科要用英文,我就當練習一下英文。」
後來黎博士讀中大哲學碩士,同樣有很多科目在中山大學已經學過。中山大學哲學系有八門必修課,包括中國哲學經典、西方哲學史、西方哲學經典等,還有一科英文和一科第三外語,黎博士選修了梵文作為第三外語。他笑說:「我記得當年考中山大學入學試有一條翻譯題目,要我們將珠江橋牌生抽王譯為英文,沒有字典提供的; 考南京大學入學試還要翻譯老子《道德經》為英文呢!」
在中大,黎博士儘量選一些自己沒有讀過的科目,例如劉笑敢教授的老莊哲學,後來他發表的論文就是有關老子與莊子論自然。他修讀張燦輝教授的現象學時,嘗試將唯識思想套用到胡塞爾現象學,闡述後者的意向性,並與唯識做比較。黎博士解釋,意向性即是在人的世界,人的意圖和目的都由人創造出來,這概念與唯識很類似。他認為唯識的五十一心所比西方佛洛依德和榮格的心理學更複雜,西方的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,其實唯識都有論及;唯識已有千年歷史,而西方心理學只有百多年。
南京大學哲學博士課程有四門必修課,同樣要讀中國哲學經典和西方哲學,不過要讀得更深入。所以當黎博士後來修讀港大和中大碩士課程時,基本上已是遊戲人間,他還嘗試套用佛教內容,例如他曾經把希臘柏拉圖的輪迴思想與佛教的六道輪迴做比較,結果這方法真的可行,教授們都很受落。
黎博士的博士論文研究窺基因明大疏,即是《因明入正理論》的疏。因明大疏在唐朝後於中土失傳,直至清朝楊文會居士從日本請回。當年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後,他翻查大學資料庫得知,由楊文會請回因明大疏後,漢語學術界只有四個人研究過這本書,而他是第四人。

黎博士在四國遍路第八十八所寺院大窪寺留影。

日本京都廣隆寺沉思彌勒像,圖為黎博士在廣隆寺請購的明信片。
由藏密轉修東密
黎博士稱其學佛之路不是一般進路,佛教顯教義理跟學者學的多;修法方面就親近仁波切,屬於藏傳。他學過藏文,曾協助多個密宗道場弘法,為仁波切做翻譯。修藏密十年後,近幾年轉修東密。因為由唐朝傳往日本的中古舊佛經全是漢文,相比藏密,對他來說有更大優勢。
近年他經常到日本參拜寺廟,最近就開展了第二次四國遍路,參拜弘法大師的八十八所寺院,親近弘法大師等大德,感受他們的氣場。他也試過獨自去京都七日,每天上寺廟,參訪了廿幾間,每間廟都可以坐上半日。他對京都廣隆寺印象最為深刻,試過在寺內靜靜觀看一尊沉思彌勒像半日,又是另一番體會。
黎博士稱隨着年歲增長,很多事情已不太計較,不會像往昔執著一早一晚都要坐禪。他覺得現在更能隨心所欲,行住坐臥都可以禪修或念佛。不過在修法方面,他仍堅持早晚課。從前修藏密的十年,黎博士相當勤力,每星期返道場共修,每日做早晚課。現今他體會到學佛是多生多世的事情,已放下定時定候跑道場做儀式的執著,變得隨緣隨心。

參訪日本四國出釋迦寺奧之院捨身之岳
他介紹,東密又稱為純密,因為它是在唐朝直接傳過去,所以一般認為最純的密法在日本,相比之下藏傳佛教就夾雜了苯教元素。弘法大師在青龍寺接了惠果阿闍梨的法,然後返回日本。因為惠果上師知道中土戰亂,弟子接不到法就會散失,所以讓弘法大師將佛經佛像等全部帶去日本。現今密法歸華,由日本傳回反哺報中土。所以現今一有時間,黎博士就會前往日本行名山大川,參訪深山廟宇,感受一下那裏的氣場。跟日本人交談也很方便,可以用翻譯機,反而藏文就沒有翻譯機。
唯識說修行成佛要三大阿僧祇劫,黎博士認為大家因此更不必着急,灌頂修法勿貪多,最好一門深入只修一個本尊或一個法就已經足夠,反正求得多也修不來。他說:「我覺得現今的人學佛有些少似經紀跑數,他們強迫自己一定要灌幾多個頂,一定要修幾多個法。其實要做得到才行,否則也是徒勞。這是我幾十年來學佛的體會。他們的問題是從高點切入,做插班生,輕視了基礎。由顯入密一定要打好基礎,一定要講究道次第。」
現今他返道場都是快樂隨緣,一有時間就去日本拜廟,更覺自在。讀經方面,黎博士有能力閱讀三藏十二部經典。以前他是逐本購買,例如唯識是《大正藏》第三十和三十一冊,每本像枕頭般厚,售價五百多港元。現今佛經在網上齊全,不用買,所以連讀經也不必返道場。至於修法,有時真的需要上師指引,這才需要去道場。他認為今生最重要是開心學佛,積集福德智慧,期望有因緣下世再有暇滿人身,繼續學佛。
他說:「最後以兩句說話歸納學佛的體會:隨緣自在,感恩惜福。因緣到,我們順着因緣做,若做不到就接受,下次改良,這樣自己才會自在,不會有障礙和執著。這樣學佛才會開心。你有善因緣可以學佛,要學識感恩,要迴向,要弘法。要幫人,要珍惜你現有的一切。須知人身難得,佛法難聞,真的是難能可貴。」

黎博士偕太太遊大東山

潛心研究茶道
喜愛日本雅學
黎博士熱愛行山,面書上經常看見他偕同太太踏青的照片。去年他弄傷了膝蓋,無法行山,只好潛心修習茶道。他此前已考取高級茶藝師資歷,現準備考評茶師,於是在家中鑽研評茶,修練茶禪合一的境界。
日本還有幾種雅學黎博士都有所涉獵,例如池坊花道,他考獲初級證書後無時間繼續學,另外還學過香道。他慨歎說:「歸根究底這些都是中國傳過去的,只不過中國人不識寶,全部流失了。例如日本的抹茶其實早在中國宋代已經有,宋朝時叫點茶,用白茶做,在茶面上打泡後畫畫叫丹青,後來傳到日本就叫茶道。花道和香道也可說是源自中國。」

黎博士學習日本池坊花道的習作

黎博士在日本奈良法相宗大本山藥師寺拍攝的玄奘三藏大師像。
唯識也一樣。黎博士指出,玄奘法師在中國似乎沒有很大影響力,但在日本,他的傳承法相宗非常興盛,時至今日亦然。在法相宗其中一個祖庭──奈良藥師寺,仍然供奉着玄奘法師的舍利。在中國,他的傳承似乎斷了。西安大雁塔廣場有玄奘法師雕像,不過似乎淪為旅遊景點。
黎博士才藝出眾,大學時代經常參加中樂團和結他樂團的演出,可惜後來教務繁忙,工餘時間又要不斷進修,樂器早就放下和生疏,他笑說只能待今年退休後重拾興趣。他曾經有幾支結他和二胡,早就送贈別人,唯獨留下一支西班牙手工古典結他。那是廿多年前結他樂團一個音樂家讓給他的,有出世紙,當年他儲了幾個月工資,花費二萬五千港元購置。他大讚這支結他非常出色,可在容納百多人的大會堂細演奏廳,不用咪彈奏也能讓所有人聽得到,音色漂亮不凡。

黎博士以西班牙手工古典結他獻奏。
後記
這支西班牙手工古典結他令人悠然神往,我想起自己也有一支不錯的木結他,當年買了二千七百港元,放在衣櫃頂塵封了廿多年。曾經有幾次拿出來彈奏,每每令我回憶起一些傷心往事,於是過往十多年來再沒有碰過它,所有知識和技巧都荒廢了。
據說因緣觀專門對治眾生的愚癡,黎博士闡述的「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」義理,對我來說就是最厲害的因緣觀:那些早已消逝的人和事一直存留心識,完全是出於我的選擇和決定!
訪問黎博士那天深夜,我從櫃頂把木結他拿下來,擦拭乾淨,又用手機上網搜尋了結他調音、和弦指法等資料,下載調音程式。我很快調好音,彈奏一些簡單和弦。說也奇怪,結他琴弦廿多年來只斷過和換了其中一條,但彈起來所有琴音依然悅耳動聽。我用愚癡和執着打造的囚牢終於瓦解,陰霾消散,當下琴音煥發着前所未有的恬靜開朗。
~ 全文完 ~